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肆章 。你好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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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。他拾起想交给司机,一眼却呆住了,因看到卡背面的用户签名——畹乔。

他在下一站下车,往回走。到小区门口,恰好遇见孕妇从一间水果店出来。凉介把卡还给她,孕妇道谢后,说:“要不然,请你去喝点东西吧?”或许只是一句客套话,凉介点了点头,说:“好。”

两个人过了马路,一前一后各支着伞,走到一家十字路旁的西点屋。云色叆叇,如浓墨泼染。市区里一时如黑夜,西点屋亮起了灯。凉介进屋坐下,点了一杯柠檬水。从临街的玻璃窗向外观望,支起的雨伞排密了一街,再一街,沿十字路向北。向东。向南。如一座充满雨伞的森林。行人在雨伞里彼此相逢,彼此错过。

凉介拉回了思绪,说:“你叫做畹乔?”那孕妇点点头,说:“是啊。”凉介又说:“我的朋友有一位旧识,也叫做畹乔。裴陌,你是否还记得?”

那孕妇身子微震,背脊明显僵了一下,道:“你认错人了,我不是他的旧识,或许我们,只是同名字的人。”凉介摇了摇头,说:“错不了,我在一本《七里香》的扉页,看到过你的署名,跟信用卡上的签名,属于同一个人笔迹。”

那孕妇喃喃道:“原来,他还留着那本书。”一双眸子忽明忽暗,盯着浮在奶茶上的晕圈,魂不守舍。

凉介深深凝视着她,说:“他从未忘记过你。”

畹乔咬着牙,淡淡地说:“可我已经结婚了。”

“我不会告诉他,关于我遇见你。”凉介的表情像淡水河,又说:“其实,你应该了解他的为人,他是宁肯自己伤心,却绝不会去打扰你,令你难堪的。”

“那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,当年?”畹乔苦苦地一笑,说:“难道一声不吭就远走高飞,也是他的为人吗?”

“那是因为当年,他的家庭出了变故,不得已才辍了学。”凉介注意到她听到这,突然流露出关心神情,便特意安慰说:“幸好现在已经渡过了难关。”

畹乔松了口气,喝了半杯咖啡后,情绪渐渐安宁,便说起了从前:“上高中时,我知道他喜欢我,一直都喜欢,可是他就是不肯说。他天天尾随我回家,却不敢露面,他对我的喜欢,总是小心翼翼,像个小贼。

“高二分班前,他知道我要报文科,也报了文科。我心里很开心。因为我同样是得知他要报理科,才放弃了文科的。虽然阴差阳错,我们还是错开了。

“我生日那天,看到教室门口放着蛋糕,就知道是他放的。我只告诉过他,我喜欢巧克力味道的蛋糕。谁能料到,没过几天,他便退学了。”

9

裴陌退学了。就像海上的薄雾,破晓前轻悄退去,与她从此无交错。

有人在他的抽屉发现一堆情书,笔墨深浅不一,看来并不是一时写就的。本来该寄向同一个收件人,畹乔。却不知何故,竟日积月累堆叠在抽屉里。

当畹乔读到这一摞书札时,初冬,陌已经离开两个月。栎树下,她阅完第十九封,好像听到陌在右耳边微语轻柔,用情极深,便管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。课铃前的人潮路经那棵树,都莫名其妙那个女孩,为了什么事就安静落了泪?

末了,乔安静了情绪,把情书撕碎,抛入北风里。纸片飞舞如冬天的蝴蝶,向南飞去,是陌送予的最后风景。乔面对那些蝴蝶,轻轻地说:“裴陌啊,你只是个懦夫。”

再一个月后。下初雪那一日,晚自习放了学,乔独骑着单车回家。浅白路灯下,雪花轻飘飘地落,像漫天飞荡的银絮。乔从学校门口分散的人潮里,忽然看到一个类似裴陌的背影。畹乔心颤了一下,不由得跟上去。那男生骑车好快,乔总追不上。在第四个转角时,乔在雪地上滑倒,跌崴了脚踝。路上车轮轨迹纷杂,抬起头,再不见那个男生的影子。她只好扶着单车,一瘸一拐走回家。

第二年夏,高考成绩出榜后,乔报了本省一座二本的大学。九月初,只身坐火车,远去沿海那座著名的旅游城市。在摇晃的绿皮车厢内,她默读着梭罗的《瓦尔登湖》,眼倦了时,抬头望望窗外绿色发亮的原野。山峦清晰。风景像一幅油彩画,在火车玻璃窗上疾迅向后面飞去。

她无故湿润了眼睛,却不知想起了什么,动笔在书签上写下:『可以。』

后来,乔的父亲在城北买了楼房,大二暑假时搬家,乔在那棵银杏树下站了好久,舍不得离开。往事如风。她把那张书签缝进一个香囊,挂在树梢。

10

“我等了他八年,实在等不到,就找个人结婚了。”乔说,眼神润似屋外的雨,语声呢喃:“我以为他会去找我,会发现我留在树上的囊袋,和囊中的字。”

凉介说:“他的确去了你家的老宅,拿走了香囊,却没有拆开看。但,就算他看到书签上的字,他懂是什么意思吗?”

“他怎会不明白,在每一封情书的结语,他都写了『乔,我可以爱你吗?』。那张书签,就是我的回答。”

“看来裴陌对你是误会了,他以为,你爱的人不是他,而是一个叫林言的人。”

“林言?”畹乔微愕,想了好久,才想起这个人:“你说的是他啊,怎么可能。”

“你过生日那一天,他在你们教室外面,看到黑板上你写的『畹乔,林言,与子偕老。』,才心灰意冷。以致于后来离开,连一声告别也没说。”

“我只写了当天值班两个人的名字,没写与子偕老啊。”畹乔仔细回想当日的情景,表情像凝住了,忽然叫道:“我知道了,那天语文课,我们学习诗经《击鼓》,老师在黑板上抄录其中的章节。而放学后,我写值日生名字时,只擦去了前半截……”

凉介使劲握了握手掌,脉络凸显。明明相爱的两个人,只因为匆匆一瞥的误会,从此天涯两别,无关风月。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有缘无分么?

“这个笨蛋,怎么不向我问明白啊?”畹乔撩起手,擦去不小心掉下的泪水。凉介看到她抬手时,手臂内侧有一道新鲜的淤青。他说:“你的胳膊?”

畹乔讽刺一笑,说:“你觉得,还有人会像他那样爱惜我吗?”

凉介眼神黯了下去。两个本该幸福的人,如今却只能各自孤独,各自痛苦。勿要说不相信命数,聚或散,浮与沉,任何人都是无能为力。

出了西点屋,他们道别,凉介拦了辆计程车,去车站。回去的路上,他拨了裴陌的手机。他心绪纷沓,有千句话想讲,却只说了句:“裴陌,你一定要好好的。”

裴陌在那端一头雾水,说:“凉介,你打错号了吧?我是裴陌啊。”

凉介万分心疼他,却只能隐晦地说:“余生还很长,你要努力幸福。”说完,他摁断了通话。

紧接着裴陌又拨过来:“凉,你跟我说的话,是临终遗言吗?你千万别想不开啊。”

凉介一笑,说:“不会的。”

已经经历了最切肤的伤痛,失去了至爱的人,还有什么事能放不下?譬如见识了沧海大浪,谁还会为了浅溪而惊心?

到厂区时,天色轰黑。雨一直下。餐厅已经售完晚饭,便在寝室用热水泡面吃。寝室中无别人。花焯昨傍晚开车去邹平,还没回来。

在等泡面熟的时候,耳听着淅沥的落雨声,雨声清澈响在空房间。蓦然感到一阵寂寞。听觉,视觉,嗅觉,都湿淋淋的。他难得想找个人说会话,旋即又压住这份想法。他孤独太久了,已经不习惯有人陪伴。

床头上有一本书,他吃完面,便翻起了书,好打发这无穷无垠的寂寞。

他不会告诉任何人:他也害怕孤独,有时候。

11

花焯再回沾化时,秋晴。海天路向北行车渐少。雨后,秋日的阳光闪眼,天空瓦蓝一抹清凉。

风吹荻花。河水边白鹭成灾。一群又一群地低飞。

花焯向水草青翠的水汊一瞥,有一群白鹭扎堆泊在岸边,像落了满地的云朵。

往前,又目遇了好几波鹭群涉水翔集。他停车,拿出相机,摄取了鸟起飞于芦苇的那一瞬,目光发烫,忍不住给洛雨拨电话。他想告诉她:“从北地渡来了好多白鹭,美的像一幅画。是不是你手折的千纸鹤复活了?”

但对方手机一直关机,他摁断拨号,锁屏,放进裤兜。上车,启动向北行驶。

午饭时,他问坐对面的洛雨:“手机怎么总关机呢?”“奥,我换了新的号码,忘了告诉你。”

花焯心敏感地泛起了酸味。洛雨吃着饭,头也没抬,又说:“过会儿我给你打过去。”

“嗯好。我买了水果与零食,放在车后座,你去取吧。”他把车钥匙给洛雨,解释说:“中午要替别人班,我回不去。”

洛雨噗嗤一笑,说:“你说话的语气,好像老夫老妻似的。”花焯淡淡地说:“是吗?我倒没觉得。”

斜对面隔有几张桌,泫城如夜色的眼神时不时地漫过来,让他如芒在背。他草草扒了几口饭,便撤走餐盘,去上班了。

洛雨吃完饭,走时,在门口与泫城相遇,泫城没想吱声,洛雨早笑嘻嘻地打了招呼,尔后同路回宿舍。

经过停车场,她用钥匙开了花焯的车门,取那一袋零嘴,鼻尖不由得微动,闻到了车室内飘着一股鲜润的暗香。座位上还有一只千纸鹤,蓝色的,很醒目。

洛雨拾起了那只纸鹤,正想好好伤感一番呢,却目及鹤双翼上他的字:行李舱,有惊喜。

洛雨撂下纸鹤,绕到后面开行李舱,敞开的瞬间就呆住了。后舱里堆满了红色玫瑰,应该有成千枝,泱泱的,惊目,如裁下的一段染血晚霞。洛雨倒大为失望,说:“这算什么惊喜啊,又不能吃。”

她扭头望泫城,忽然说:“好冷吗?怎么你在发抖?”泫城说:“不……我不冷。”

洛雨扣上行李舱,只把零嘴拎走了,分给泫城吃。泫城摇了摇头,眼神漂浮于秋天的天空。

下午,氧化铝厂区行政楼放映电影,供职工观看。凉介不愿去凑热闹,花焯只载了洛雨去。看完电影,天色已黄昏,球场上职工打着篮球,下班的人潮络绎走回宿舍楼。

花与洛站在漫步机上,来回摇晃着。洛雨忽然说:“嘿,有帅哥。”

花焯沿着她的目光看去,不过是一个稍高些的男孩子,说:“如果你的眼光只有这么低,为什么偏偏看不上我呢?”

洛雨恍若不闻,转又看起打篮球的那伙人。花焯说:“你不喜欢我送的玫瑰花吗?”洛雨还是不说话,只盯着球场不错眼珠。

花焯不愤地哼了声,脱了外套,笔直走向球场。满脸邪气。他走着走着忽然跃起,拦住了横越空中的篮球,左趋三步,右跨两步,避开抢球的人群,临及球架时,忽的一转身,反手投篮。

投完篮,也不看进没进,随即离开球场,旁若无人地,气势凌厉。留下一群打球的人茫然相对,望着那颗落地后不住弹跳的球百思不解。

洛雨看他走还回来,便哈哈大笑道:“又去耍酷,可惜耍酷未遂啊——球没有进。”

花焯习惯性微微一笑,说:“虽然没进球,可依然挡不住我的帅气。”又玩了会,暮色渐深,洛雨侧着脑袋看花焯,忽然冒出一句:“我有一件事总想不透,一直想问你。”花焯说:“什么事啊?”洛雨说:“当年,你究竟做了什么,伤害了青珩,让他孤单远行?”

花焯脸肌一僵,笑意倏然隐去。他不说话,深青色目光定着看天空。

有海鸥从厂区上云淡风清的天穹飞来飞去,偶尔低翔到近人处,入目而显得硕大。银白色羽毛清晰发亮。听别人说过,这儿原是滨海的旷野,往北三十多里就是渤海,盛产月光与成群的海鸟。

12

畹乔在西点屋与凉介道别,缓慢行走在冗长的雨里,她脸上的表情恍惚不定。泪,不知什么时候就滚了下来。

她咬牙忍住流淌的眼泪,躲到某商铺橱窗外的屋檐底,像个小野猫柔弱地蹲下了,不想回家,孤单望起了被黑色雨泯没了天光的城池。落雨声滴答响,于她却是寂然无声。只有脑海里的记忆在倒带翻转,像缠绕整夜的恶梦,让她痛苦而无奈。

雨一直下,她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,去公司员工公寓的寝室。她如海浪伏涌的心事需要平定。但她的丈夫暴躁且多疑,不会给予她安静的空间。

寝室里只有一个女孩在,她姓岳,叫岳幼筱,跟畹乔关系还不错。她给乔找来干燥衣服换上,又泡了一杯热咖啡,让她取暖。畹乔一笑。夜里熄灯后,她们睡在同一张双人床。岳幼筱把下铺让予了乔,乔临近生产,不能再爬上爬下。

乔睡不着,岳幼筱半夜起身,爬下床去喝水时,看到乔还睁着眼睛,水蒙蒙的。岳幼筱便不再去上铺,坐在床沿,握了乔的手,想给她安慰。之前就听说了乔的婚姻并不多么幸福。

岳幼筱捏了捏她的手心,说:“怎么了?”乔含着泪,安静地说:“筱,你是否也有那么一个人,是注定忘不掉的?”岳幼筱一愣,似乎感染了悲伤,但是她转过了头去,隐隐约约听到她说:“没有。”

窗外的雨声淅沥了一夜,轻轻浅浅,乔与筱轻声细语叙了大半宿。筱多是倾听,可她的眼总是湿润,像大雾天里闪耀在海面上的两颗星辰。

隔日,岳幼筱与其他同事聚餐,快到散场时,目见一对男女携手进入餐厅,看样子很亲密,他们坐在了斜对面的餐桌。点餐后,那女的撒娇地倒下身子,躺在那男的怀中,男的温柔低头,浅浅吻了她的嘴。

岳幼筱放下餐具,拿起手机开启相机,摄取了这段浪漫的瞬间。她把图片发给了乔,短信里说,乔,难道你真要跟这个人渣过一辈子吗?

饭后,岳幼筱坐巴车返回公寓,路经公园时,看到一大队雁子飞行于辽夐的秋空。它们穿过城市上空漂浮如游鱼的云朵,穿过无数重山,无数重水,无数重说不出名字的城,朝往落花悲泣水草温暖的南国。

13

这一队秋雁晓行夜宿,行经鲁西南地域时,已是次日清晨,天高云淡万里无风。

陆子蹊正开车载着女儿去往县城,女儿指着天空中的雁子,说:“爸爸,那么多大雁呢。”小孩子的语气黏黏的,让陆子蹊听了格外暖心。他比任何父母都宠溺女儿——离婚后,他只有这个女儿了。

陪伴女儿在游乐场玩到尽兴,傍晚回去时,道路堵车,他掉头绕向另一条僻静小路。这条路沿着起伏的山麓,北面一堵墙斑驳苍老,透出旧时光的味道。墙根曼延似无有尽头,看样子被墙围住的院子很大。院子里树木浓烈的清香飘出来,一股又一股,涌进车厢里。女儿用力吸鼻子,说:“好香啊。”

陆子蹊缓慢开着车,竟尔不舍得太快离开,见物思旧,沉入记忆里的往日森林。他说:“雎儿,这儿就是爸爸曾经上学的地方。”

女儿睁着大眼睛,天真地问:“爸爸也上过学?那么你也得过小红花吗?”陆子蹊苦苦一笑,轻抚触女儿娇嫩的脸,说:“没有啊,爸爸成绩太差,不如我的雎儿乖呢。”

女儿仰着脸看爸爸,忽然说:“爸爸,你怎么哭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