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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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驯鹰,三句话不离本行,于细微之处乃见军国大义。

中国的记者写文章喜欢两边拿稿费,这种恶习从19世纪末中国出现现代意义的报纸时就同时存在了,若是记者写文章吹捧了某个人,这人就得向记者意思意思,给多给少您看着办,否则下次的文章吹捧就变成了诋毁。陆中庸先生当然也免不了俗,谁跟钱有仇呢?《京城晚报》的娱乐版上经常出现陆中庸自相矛盾的文章,譬如他写某公子有只骁勇异常的蛐蛐儿,经常与公鸡相斗,而且常胜不败,以至公鸡见了蛐蛐儿就落荒而逃,此乃蟋蟀极品也,云云……不到一个星期,陆中庸的口气又变了,说是经本报记者探访,某公子的蛐蛐儿原来是一只“油葫芦”冒充的,现在这只冒充蛐蛐儿的“油葫芦”已经葬身鸡腹……这种自相矛盾的报道,行里人都明白,只怨那公子没给陆中庸送稿费。

坐落在前门外鲜鱼口里的“会仙居”是个门脸儿不大的小饭馆,寒酸得根本上不得台面,唯独以卖炒肝而闻名于京城,犹如豆汁、爆肚、炒疙瘩等大众化食品一样,京城人好这一口儿。炒肝既无肝,也无须炒,而是用猪大肠切成段儿卤煮,然后用口蘑汤勾芡,制成所谓炒肝,这是典型的穷人食品,不过一些美食家和文人雅士却把它列入京城名小吃之列。

炒肝这类食品还堂而皇之地进了歇后语,旧时有“猪八戒吃炒肝——自残骨肉”的说法。

陆中庸坐在“会仙居”饭馆里等文三儿,他先要了一碗炒肝吃起来。他觉得请一个臭拉车的吃饭,炒肝足矣,关键是便宜。这年头儿当个小报记者也真不容易,你得自己去找新闻,没有新闻就没有稿费,没有稿费吃什么?问题是,哪儿来这么多新闻?比如昨夜刮了一宿西北风,某人早上起来发现天桥躺着几个“路倒儿”,那叫新闻吗?谁会在意几个乞丐的死活?除非这死者是某位著名的交际花,这才有文章做。陆中庸觉得这个世道实在是乱得不够,他巴不得天天有电影明星、京剧名角儿遭到绑票,绑匪最好还和他认识,这样他可以既当调解人,又可以写出第一手报道,弄好了两边拿钱。陆中庸认为自己是个怀才不遇的人,缺的只是机会而已。

中午十二点半了,文三儿才满头是汗地走进饭馆,他光着脊梁,小褂儿搭在肩上,进了门儿先用小褂儿擦擦脸上的汗,然后坐下吩咐道:“陆大记者,给我来两碗炒肝,四个火烧。”文三儿可不傻,他知道陆中庸不会平白无故请他一个臭拉车的吃饭,若不是有求于他,这孙子就是在街上碰上文三儿也会装不认识。

文三儿用了不到五分钟,两碗炒肝加上四个火烧就进了肚子,陆中庸在一边吸着香烟一声不响地看着他。文三儿松了松裤腰带说:“陆爷,饭吃完了,您还有事儿吗?要没事儿我先走了。”

陆中庸笑道:“文三儿,你行啊,吃饱喝足了一抹嘴儿就想走?跟我逗闷子是不是?”

文三儿嬉皮笑脸地回答:“我说这世上也没白吃的饭,陆爷,您说吧,到底有什么事儿?”

陆中庸不再兜圈子,直截了当地问:“我想知道你们陈掌柜把《兰竹图》卖给了谁,卖了多少钱?”

“哎哟,陆爷,您这不是难为我吗?我这辈子除了在炕上画过图,哪知道别的什么图?我说陆爷,我这人您知道,吃饱了饭就不认大铁勺,哪儿还管得了这么多,您别忘了,我在陈府只是个拉包月的,又不是陈家大少爷。”

“文三儿,你少来这一套,你看看这个,看仔细了。”陆中庸不慌不忙地将一块银圆放在桌子上。

“陆爷,您太小瞧我了,我文三儿虽说穷,可面儿上的规矩还懂,再说陈掌柜平时也待我不薄,我不能不讲义气吧。”

陆中庸听也不听,只把文三儿的话当放屁,他一声不吭地又放上一块银圆。

“陆爷,不是我驳您的面子,这事儿我还真不能说……”

陆中庸站起来:“文三儿,你小子根本就不是个做买卖的料,钱摆在那儿你都挣不上,我教你一招儿,你听仔细了,世上凡事都有大有小,都有个价儿,一只蛐蛐儿再好也卖不出鹰的价儿,十只‘老西子’也顶不上一只‘百灵’。我要问你的事儿只值两块钱,多一个子儿没有,你要不想挣这两块钱就明说,我扭身就走,别说这么多废话。”陆中庸说着便收起桌上的钱。

文三儿按住了陆中庸的手:“别价,陆爷,两块钱就两块钱,土地爷吃蚂蚱——大小是个荤腥……”

陆中庸手一松,钱到了文三儿手里,他重新坐下,嘴里骂道:“文三儿啊,以后你他妈少跟我来这一套,还什么‘面儿上的规矩’,‘不能不讲义气’,真他妈的耗子啃茶壶——满嘴是瓷(词)。”

“裱糊王”于庆同花了三天时间才把《兰竹图》修补好,当然,他也没便宜了陈掌柜,这三天工钱是一百块大洋。陈掌柜很满意,于庆同不愧是“裱糊王”,贵是贵了些,可手艺真是没挑,画儿一展开,你就是拿放大镜找也看不出半点儿修补过的痕迹。陈掌柜用电话和笠原商社的佐藤联系好,说好第二天上午亲自把画儿送过去。

那天晚上陈掌柜和几个朋友打了几圈儿麻将,不知怎么回事,那天夜里他手气出奇地好,怎么打怎么赢,打到最后陈掌柜赢得都不好意思了,真有心输几把,不成,想输都输不了。他想收手不打了,也不成,朋友们都说陈兄你怎么不懂规矩,麻将桌上赢钱的主儿没资格先提退场,谁让你老赢呢,总得给别人捞本儿的机会吧?陈掌柜没办法,只好陪朋友们一圈儿一圈儿地打下去,直到凌晨三点才散局。

第二天早上陈掌柜就觉得头重脚轻,浑身无力,想必是昨夜受了风寒,本来他应该亲自将《兰竹图》送到煤市街的笠原商社去,这下去不成了,他只好让老侯坐文三儿的车替自己送去。老侯临走时,陈掌柜千叮咛万嘱咐,要老侯一定要看着佐藤亲自验画,确认是真迹无疑,拿到佐藤的收条才能走。这点决不能含糊,日本人可不是省油的灯。

老侯本来就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主儿,何况今天他拿的不是鸡毛,而是比令箭还要重要的古画,这下可了不得了,他坐在文三儿的车上怎么都不踏实,一会儿想把装画轴的楠木盒子藏在屁股底下,刚坐上去又怕压坏了盒子,于是又拿出来揣在怀里,转念一想又怕太招摇引起歹人的注意,这一路上就没安稳下来。

文三儿边拉车边挤对老侯:“操!不就是张破画儿吗?又不是娘们儿,搂那么紧干吗?”

“嘿,破画儿,你们‘同和’车行总共也就三十多辆车吧?这么说吧,这幅画儿换你们一个车行都有富余。”

文三儿感叹道:“你说这些有钱人也真他妈邪行,钱多了干什么不好,非花几千大洋买张破画儿,那天我在陈掌柜屋里看见这张画儿,就是几根竹子和几根草,纸旧得都快碎了,用它擦屁股都嫌硌,这么个玩意儿能值几千块,买主儿不是他妈有病吗?”

老侯使劲搂着楠木盒子说:“老文,说真的,你要是有了钱……这么说吧,好几千大洋,白花花的一堆,全是你的,想怎么花就怎么花,你干点儿什么?”

文三儿的步子顿时慢了下来,看来他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趣并且在认真思考:“那我立马儿不拉车了……”

“那是,咱是爷了,还能拉车吗?咱是坐车的主儿,可总得有点儿事儿干呀。”老侯也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。

“有了钱,先得闹一肚子好下水,吃可不能含糊,我先去门框胡同的‘祥瑞’吃‘褡裢火烧’,照死了吃,吃腻了再换地儿,再吃什么呢?对啦,‘源宜斋’的‘驴打滚儿’和牛街的‘白汤杂碎’都得尝尝……”文三儿拼命回忆着他所见过的食品。

“我说老文哪,咱不能总是吃吧,吃饱喝足了干什么去?要我说,咱哪样也不落,晌午遛鸟儿泡茶馆听评书,中午‘八大楼’轮着吃,吃饱了泡澡堂子睡一觉,下午逛天桥听大鼓,晚上去‘广和’看京戏,听完戏再闹顿夜宵,一天就齐活儿了。再闲得慌咱就闹点儿玩意儿,春天放鸽子,夏天熬鹰,秋天斗虫儿,冬天弄个葫芦养蝈蝈儿,您瞧吧,十冬腊月,外面西北风刮着,咱怀里的蝈蝈儿‘得儿’、‘得儿’一叫,那是什么劲头儿?这日子能过上几年,死了也不冤。”老侯说得神采飞扬。

“没劲,没劲,我他妈吃饱撑的啦,没事儿伺候蝈蝈儿?有了钱咱得先把自个儿伺候好喽。人就是这点儿德行,吃饱喝足了就浑身较劲,咱得去八大胡同泄泄火,先从韩家潭逛起,石头胡同、百顺胡同、朱茅胡同……兜一个圈儿,再从陕西巷里钻出来,窑子是有一个算一个,咱一个不落,高兴了咱一宿睡她八个婊子,打着滚儿地睡,让那些小婊子也瞧瞧,咱有钱,咱是爷……”文三儿解着气地说。

两人说着话煤市街就到了,笠原商社的房子是从北洋政府某位高官手里买下的,这是个三进院的大宅子,朱红色的大门,高台阶,大门两侧各有一个石头狮子,排场不小。

佐藤是在后院书房里接见的老侯和文三儿。这个日本人似乎很中国化,他的书房布置是纯粹中国式的。花梨木的条儿案,上面堆满了古旧的线装书。红木镶大理石面的八仙桌,紫檀木的明式卧榻。最醒目的是一个装二十四史的红木书橱,旁边是几个花梨木百宝槅,上面摆着一些青铜器和瓷器,墙上还挂着一幅董其昌的山水画。唯一和书房陈设不谐调的是放在条几上的刀架,上面架着一柄带着乌黑刀鞘的日本武士刀。佐藤穿着件黑色和服,开胸处露着半个胸膛,黑森森的胸毛历历在目。他对老侯和文三儿的鞠躬问候毫不理会,只是打开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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