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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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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文物痴迷到这种程度就很容易使人怀疑他的神经是否正常了。

陈掌柜和罗教授是老熟人,罗教授隔三岔五就到“聚宝阁”转转,喝杯茶,和陈掌柜聊聊古玩行里的逸事,顺便鉴赏一下陈掌柜收藏的古碑拓片和田黄石、鸡血石。陈掌柜每收进一件文物,都要请罗教授第一个鉴赏,对罗教授的文史知识和鉴赏力,他向来是佩服的。

这次“聚宝阁”收进马湘兰的《兰竹图》,肯定要请罗教授先过目。

罗教授是个经常搬家的人,去年他还住在东城史家胡同的一座蛮气派的四合院里,今年年初他又搬到了西四二条的一座普通小院里,比起以前那处宅院来显得很寒酸。陈掌柜认识罗教授有二十年,太了解这位老夫子了,他在一处新宅里居住就从没超过两年,总是刚刚购得一处宅院又毫不犹豫地卖掉,其原因不过是偶尔看上某个古玩。

文三儿上前敲响院门,开门的是罗教授的女儿罗梦云,罗梦云很有礼貌地向陈掌柜鞠了个躬道:“陈先生请进,我父亲在客厅里等您。”

陈掌柜对文三儿吩咐道:“你在门口等我。”然后走进院子。

文三儿答应着准备退到院门外,却被罗梦云拦住了:“这位大哥,您也进来喝杯茶吧。”

文三儿客气道:“不用啦,罗小姐,我在院外等着就行。”

罗梦云坚持着:“天儿太热,院子里葡萄架底下很凉快,您还是进院等吧。”

文三儿也就不再客气,他跟罗梦云走进院子。

罗梦云给文三儿端来一杯凉茶,然后拿起剪枝剪一边为葡萄藤剪枝,一边问道:“您贵姓?”

文三儿慌忙站起来:“哎哟,您太客气啦,免贵,姓文。”

“那我以后叫您文大哥。”

“罗小姐,您千万别这么叫,咱是一粗人,小姐是金枝玉叶,您叫我文三儿就成。”

“文大哥,您别这么说,我是个学生,您是人力车夫,虽然身份不同,但我们的人格是平等的,您千万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,但凡是人,都要有做人的尊严,您说是不是?”

文三儿口拙,一时说不出别的,心里却热乎乎的,心说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孩子,就是懂礼数,不像陈掌柜一家,从大人到孩子对待文三儿就像招呼一条狗,就连管家老侯也不是个玩意儿,自己本来也是条狗,但见了同类就龇牙,什么东西!

文三儿没话搭话地问:“罗小姐,您在哪儿上学呀?”

“燕京大学,正读一年级呢,不过,恐怕快上不成了。日本人已经逼近华北,咱们要是再不抵抗,可真要当亡国奴了。同学们都说,华北之大,却放不下一张课桌。”罗梦云的神态显得很忧郁。

文三儿不以为然地说:“嗨!日本人怎么了?他来他的,咱过咱的,您该读书还读书,我该拉车还拉车,甭搭理他们。”

罗梦云叹了口气道:“哪有这么简单,要是国家都没了,我们还能安心过日子吗?文大哥,我真羡慕你是个男人,一旦战争爆发你还能拿起枪来保卫国家,我们女人一到这时就没用了。”

文三儿笑道:“罗小姐,您饶了我吧,我一臭拉车的管不了国家大事,就知道吃饱不饿顶什么都强。”

罗梦云有些恼怒:“好好好,文大哥,您还是踏踏实实喝茶吧,我不跟你说了……唉,这就是我的同胞啊……”

罗梦云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,正是充满浪漫与幻想的年龄,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细布旗袍,留着女学生时尚的齐耳短发,俊俏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妩媚,她有种天然的风韵,举手投足间都带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大家气度。文三儿当然看不懂这些,但他是个男人,对美貌女人有着与生俱来的鉴赏力,他只觉得罗小姐就像画儿中的美人儿,只是看得而动不得。这种美人儿就像名贵的瓷器,碰一下就会碎,就算哪个男人娶了罗梦云,也只能弄个佛龛给供着,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享用罗梦云。

文三儿喝着凉茶偷偷打量着罗梦云,虽说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戏,但还忍不住要多看几眼。文三儿认为,漂亮娘们儿和二锅头差不多,都是给男人提神的东西,所不同的是,二锅头得喝下去才有感觉,而漂亮娘们儿看一眼都会使男人浑身较劲。

在客厅里,罗教授和陈掌柜没有过多的寒暄,罗教授示意陈掌柜展开画幅,陈掌柜照办。罗教授一声不吭地用放大镜仔细研究了一番,然后摘下眼镜仰头闭目沉思起来。陈掌柜静静地坐在沙发上,等他开口。

罗教授沉吟良久,终于开口了:“陈先生,这幅《兰竹图》可算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喽,我不问你是多少钱收购的,这是你的商业秘密。我要说的是,哪怕是一千元购进,也算是捡了个便宜,这幅《兰竹图》的确很难得,陈先生,我恭喜你。”罗教授点燃了一支雪茄。

陈掌柜喜形于色道:“罗先生是行里的泰斗,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,这我就放心了,陈某才疏学浅,孤陋寡闻,和先生相比,我只算个俗人。请先生赐教,据我所知,当时江南名家如云,唐寅、米万钟、蓝瑛、文徵明哪个不是如雷震耳?去年琉璃厂‘翠云轩’一幅蓝瑛的《石荷图》不过是卖了大洋两千元,而马湘兰只是个歌妓,就算名列‘秦淮八艳’之一,也不能和那些大师级画家相比吧。另外,这幅《兰竹图》的合作者王稚登是何许人也?我还没来得及查。”

罗教授显然对《兰竹图》爱不释手,他把雪茄放在一边,又拿起放大镜研究起画上的印文来,他一边鉴赏一边回答:“你这倒问到点子上了。宋美龄女士若不是嫁给蒋委员长,恐怕她一生都是个普通女人,你看中国历史上的著名女人哪个不是靠男人出的名?就连武则天也不例外。马湘兰本名马守真,字玄儿,因祖籍湘南,又酷爱兰花,所以常在画幅中题名‘湘兰子’,所写的两卷诗集,也命名为《湘兰集》,因而人们称她为马湘兰,真名反而被人淡忘了。马湘兰的情人就是王稚登,相传王稚登四岁能作对,六岁善写擘窠大字,十岁能吟诗作赋,长大后更是才华横溢。嘉靖末年他游仕到京师,成为大学士袁炜的宾客,后来京都大学士赵志皋还举荐王稚登参加编修国史的工作。此人是江南名士,和马湘兰的一段恋情在明末清初被传为佳话。南京的秦淮河哪个朝代不出美女?比‘秦淮八艳’有魅力的女人恐怕不在少数,为什么唯独‘秦淮八艳’留名青史?我看还是因为男人,陈圆圆先是和田畹相好,后来又跟了吴三桂,而吴三桂‘冲冠一怒为红颜’,闹得连中国历史的走向都为之改变。柳如是先恋陈子龙后爱钱谦益,李香君为侯方域血溅桃花扇,董小宛是冒辟疆的情人,剩下的几位女士爱上的都是名人,卞玉京和吴梅村、寇白门和朱国弼、顾眉生和龚定山。你看看,钱谦益是东林党领袖之一,明末文坛盟主,开创一代清诗之风气;冒辟疆和侯方域列名‘复社四公子’;吴梅村的《圆圆曲》名传四海……这些男人在当时哪个不是闻名遐迩的人物?没有他们哪里还有‘秦淮八艳’?”

陈掌柜听得点头称是。

“说到马湘兰,她虽然谈不上是诗画名家,但她的兰花图和兰花诗却堪称一绝,是当时文人雅士争相收藏的宠物。马湘兰之所以能把兰花描绘得出神入化,栩栩如生,全赖于她的爱兰、知兰。她将院宅里种满各色兰花,日日勤加灌护,凭着自己的兰心蕙质,能深悟兰花清灵清雅的气韵,所以才能将兰花的品态展现于画笺和诗笺上。一个烟花女子,能有此等才气,殊为难得啊,虽为歌妓,其绘画才能在中国画史上属可圈可点之列。”

罗教授谈得兴起,还吟了一阕马湘兰所作的《蝶恋花》:

阵阵残花红作雨,人在高楼,绿水斜阳暮,新燕营巢导旧垒,湘烟剪破来时路,肠断萧郎纸上句!三月莺花,撩乱无心绪,默默此情谁共语?暗香飘向罗裙去!

罗教授谈兴正浓,陈掌柜却懒得再听了,他不大关心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,他关心的是这幅画儿的价值,既然“翠云轩”售出蓝瑛的《石荷图》是大洋两千元,那这幅《兰竹图》也不能低于一千五百元。马湘兰和蓝瑛当属同时代画家,虽然在中国画史上马湘兰没有蓝瑛名气大,但马湘兰的特殊身份却是个大卖点,对于某些有特殊嗜好的收藏家来说,十个文徵明也比不上一个秦淮歌妓。陈掌柜琢磨,他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,现在需要防备的倒是这个罗教授,他太了解这个罗教授了,此人极易冲动,他看上的东西是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弄到手。问题是,在陈掌柜眼里,罗教授早就离倾家荡产不远了,一个每到月底就要借钱吃饭的人,无论如何不该再有别的奢望。罗教授每月挣二百五十块大洋,一般人听着能吓一跳,可外人哪知道,罗教授上个月买了块田黄石就花了二百块大洋,这么个造法,别说是每月二百五十块,就是两千五百块也剩不下。再说了,陈掌柜平时在文物鉴定方面没少请罗教授帮忙,彼此间都有个面子,熟人之间谈生意是最尴尬的,开价低了自己吃亏,开价高了又伤面子,陈掌柜宁可和洋人做生意也不愿和熟人做。

陈掌柜估计得没错,罗教授滔滔不绝地评论完马湘兰,就开始提起这幅画儿的出让问题:“陈老板,这幅《兰竹图》我非常喜欢,您能让给我吗?价格可以商量。”

陈掌柜做出推心置腹的表情:“罗先生,不瞒您说,我也真喜欢这幅画儿,卖主儿一开口就是一千五百大洋,少一个子儿不卖。这年头儿字画生意不好做,小店有一个月没开张了,柜上的流动资金不多,我考虑再三还是一咬牙买了下来,现钱不够还向朋友借了些。罗先生,不是我驳您的面子,这幅画儿我暂时还不想卖,您看是不是这样,关于出让的事儿咱们过些日子再说。”

罗教授有些吃惊:“购进就是一千五百大洋?贵了,太贵了,董其昌的作品也不过如此……”

“说的是呢,我也觉得贵了,可谁让我喜欢呢,您罗先生当年为一幅石涛的《梅竹图》,不是还把宅子卖了吗?”

“这倒也是,艺术品本来就是无价的,卖主儿说多少就是多少,不过……陈老板,凭你我的交情,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想转让这幅《兰竹图》,请第一个通知我。”

“这是自然,您放心,我的罗大教授……”陈掌柜忙不迭地应着。